第三章

   從那一天起,我和子青每天放學都一起走回家,課堂上若需要分組,我們倆也都在一組。

   我們的感情越來越好,常常在一起說笑,玩樂。

   有時候我們放學後若不用趕回家做事,還會一起去楓葉公園玩、散步。

   我喜歡看他快樂的笑容。

   有一次,子青問我:「蘇茵,為什麼從沒聽過你提起你家?」

   我的笑容僵了,猶豫一下,才說:「呃…因為沒什麼好提的啊…」

   我不想讓子青知道我的身世,更不想讓他知道這個社會底層的骯髒。

   真的。

   子青那麼美好,那麼單純,彷彿是清澈的泉水打造出來的。

   他本來就不該知道的。

   我不想褻瀆他、汙染他。

   就讓他,這麼天真的活下去吧。

  

   漸漸的,和子青在一起好像變成我生活中的一部分,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他在我心裡的重要位置。

   這一天,我去走廊轉彎處旁的廁所「如廁」。

   進到小隔間後不久,隔壁傳來馬桶沖水聲,之後是洗手的聲音。

   然後又響起一陣沖水聲。

   [嗨,是語晶呀。]

   [噢,芋萍。]

   這兩個人都是我們班上的女生。

   [嘖嘖,你不覺得老師對于子青真是袒護得要命嗎?]這個聲音應該是芋萍的。

   于子青?

   我豎起耳朵。

   [對呀,不過就是一個智障嘛。]語晶不屑的說。

   [哼,我們乾脆也變成智障好了,說不定老師會對我們很好咧。]芋萍說笑著。

   [唉唷,老師,要怎麼上廁所呀?人家的心智才五歲,不會便便也不會擦屁屁啦!~]語晶怪聲怪調的說話,似乎是在刻意模仿著子青。

   然後是一陣大笑。

   [噓~小聲點,不能被老師聽到你模仿她喔,不然會被打屁屁唷~]芋萍也跟著開起玩笑。

   [吼~人家好怕喔~]

   [哈哈哈哈……]笑聲漸漸遠去,他們應該是走了。

   我走向洗手台。

   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的洗著手,實則內心波濤洶湧!

   彷彿…彷彿聽到的不是子青的壞話,而是自己的。

   左胸口很悶,有一種刺骨的痛。

   我撫上左胸。

   這裡,是心房,對吧?

   我,是不是在為子青心痛?

   [嘖嘖,你不覺得老師對于子青真是坦護得要命嗎?]

   [對呀,不過就是一個智障嘛。]

   不過就是一個智障嘛……

   不過就是一個智障嘛……

   為什麼?

   為什麼要在子青背後羞辱他?

   為什麼要在他背後說那麼惡毒的壞話?

   弱智,是子青的錯嗎?

   這怨不了誰,不能怪子青,更不能怨天尤人。

   很多人都為了能在這社會上生存、擁有一方立足之地,苟且殘存,耍盡各種卑鄙手段,何況子青是這樣的腳踏實地、問心無愧的生活著,有何不對嗎?

   我時常覺得,認識子青之前,我好像行屍走肉的生活。

   認識他之後,才真正的活著。

   我感謝上帝讓我遇見他,讓我有一個重生的機會。

   難道都沒有人被他的笑容感化嗎?

   每次看著他的笑,心裡總是五味雜陳的。

   有些心疼,有些酸澀,卻又覺得很滿足。

   有時候,我甚至覺得他就像是一面鏡子,而我是在看著自己。

   只是我的笑容都比他沉重、複雜許多。

   相同的地方是,我們兩個都是需要被人呵護的「孩子」。

   明明很脆弱卻故作堅強的「孩子」。

   同學們說他是「智障」、「不正常的人」,試問,一個人在別人背後說了一堆歹毒、羞辱的話,就稱得上「正常人」嗎?

   不,那根本是心理變態。

   為什麼一定要講壞話而不講鼓勵的、稱讚的話呢?

   為什麼只挑著別人的毛病,而不看他人好的一面呢?

   為什麼批評別人之前不先看看自己滿身的缺點呢?

   何謂「正常」?

   有人知道「正常」的定義嗎?

   恐怕能說出的人五根手指頭都數的出來。

   何況是做到「正常人」的境界!

  

   我並沒有把今天在廁所裡聽到的事情告訴老師。

   我知道,告訴老師沒有用。

   老師管的了一時,管的了一世嗎?

   而且,老師就算教訓了語晶和芋萍一頓,表面上她們開始安分,心裡其實會更憎恨,也許背地裡做出的就不是說壞話那麼簡單了。

   我真的,很討厭這個世界。

   很討厭這個邪惡勝於正義的世界。

 

   [子青,今天可以去楓葉公園嗎?]放學時,我問子青。

   [咦……可以呀。]他笑咪咪的,眼睛瞇成一條線,還露出了整齊的牙齒。

   [好,那我們走吧。]我們並肩走向公園。

   [哇,不知不覺,已經冬天了。]我看著紅豔的楓葉說道。

   我和子青,也相識了三個多月。

   [嗯,對呀,日子過的真快。]子青看著我。我感覺到了他的眼神,也回望他。

   他的眼睛裡有一種陌生的情緒。

   ……炙熱的情緒?

   我把眼神轉開,臉頰有些燙。

   我感覺得到我的心跳加速。

   咦?這是怎麼了?我感冒了嗎?

   感冒會有這些症狀嗎?

   [子青有學習障礙,他的心智有時五、六歲,有時又正常,心智一直在五到十六歲間游移不定。]老師曾經說過。

   我想,現在子青的心智應該十分正常吧。

   [呼……好冷呀。]我搓揉著手,沒仔細看路,一個不小心,竟被地面上突出的樹根絆倒了。

   [啊…疼、疼、疼、疼、疼……]我痛的疵牙咧嘴,連叫了五個「疼」。

   [蘇茵,你疼哪了?]子青扶起我,讓我坐在長椅上。

   他捲起我的制服長褲。

   膝蓋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。

   鮮血直流。

   [嘶---嘶---好疼!]我倒抽一口氣,整張臉皺成一團。

   [怎麼辦……你家比較近,先回你家上藥好了。]子青一臉擔憂的說。

   [不,不行!不要讓我阿嬤發現。去…去你家…]

   [好吧。]

   然後他背對我蹲下。

   [做什麼?]

   [我揹你呀。]

   子青…子青這麼體貼,這麼好……

   我的雙手圈住他的脖子,然後他小心翼翼的將我的雙腿環繞住他的腰。

   [啊,好痛!]傷口不小心碰到衣服,我痛喊。

   [對不起。來,小心一點。]

   終於,姿勢擺好了,我們兩人都氣喘吁吁。

   [我走囉。]

   一開始,子青還輕鬆的揹我走著,幾分鐘過去,他有些不堪負荷了。

   [子青,你放我下來吧,扶著我走就行了。]不忍心看他這麼辛苦,我提議。

   [不用,你很輕,我撐的過去。]他簡短的回答。

   之後,是一陣的靜默。

   我永遠記得,十六歲那年的冬天,有一個瘦弱的少年揹著受傷的我。他的背並不寬闊,卻奇異的令我安心。

   那一天,很冷。

   但是少年用他溫暖的心包圍住我。

   我竟然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。

   他身上還散發出淡淡的清香。

   那香味…就像他的人一樣,清爽。

   我看著他蒼白的側臉,竟有種……幸福的感覺。

   幸福?

   這就是幸福嗎?

  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?

   一定是因為我終於擁有了一個好朋友,而感到幸福的。

   沒錯,一定是這樣的。

   原來,心裡暖暖的,就是幸福。

   當時對於「情」字還懵懵懂懂的我,殊不知,自己已跌入愛情的萬丈深淵。

   多年以後,我仍隱約回憶的出當年幸福的滋味。

   彷彿,還能從那幸福裡面嗅出少年身上的淡香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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